小時候拜年,見門口就進,用一句“過年好”換一個糖塊。后來年齡漸長,會看臉色了,才知道拜年雖是吉事,卻也不能隨意。春節(jié)當日,互相拜年的多是同宗或親戚,還有少數有特殊關系的鄉(xiāng)鄰。我留意過,拜年的人是一簇一簇的,他們簇擁在一起,往同一個方向走,往同一個門口進,這一簇人,多是親兄弟或堂兄弟,他們所進的那戶人家,必是他們共同的長輩。有時候,我也忍不住吃驚,若非在春節(jié)的街頭與這些人相遇,我竟不知道他們有這么親近的關系,甚至不知道誰和誰是親兄弟。說白了,他們平時關系并不密切,但過年了,他們走到了一起。
有那么幾年,我愛和一個髮小結伴拜年。在一個伯母家,我倆同時喊過年好,一起接過伯母的糖塊,但在離去時,伯母卻單獨叫住他,塞給他兩元。明明他姓馬,我姓姚,伯母怎么會厚此薄彼呢?問母親,母親告訴我,髮小的父親與伯父是結義兄弟,他等于是伯母的親侄子,故而會給他壓歲錢;而我們與伯母家雖然同姓,但只是普通的鄉(xiāng)村輩分,關系并不近。
也是那次,父親告訴我該去哪些人家拜年。這些人家,都是與我家血緣比較近的同宗。令我驚訝的是,這幾戶人家,平時感覺并不親近,有的甚至一年見不了幾次面。他們居然是與我家最親近的人?拜完年回家,父親會問我,去誰誰家了嗎?他特別問到的這戶人家,是生怕我漏掉的,如果我沒去,他就會讓我再去補拜。比如有位我叫四爺的,住在很遠的北街,我嫌遠故意不去,幾乎每年都被父親提醒。想不到他竟是活著的長輩里與我家血緣最近的,具體說,他與我爺爺是一個曾祖父的。而平時,我以為他只是一位普通的長輩,見面我也只禮節(jié)性地叫聲“四爺”,他更是肅著臉“嗯”一聲,連頭都不低一下。
比起另一位爺爺,他可是差遠了。那位爺爺在大隊飯店當廚子,戴著白帽子,系著白圍裙,我上學從飯店門前經過,只要被他看到,他總會叫住我,麻利地包好一根麻花給我。但是,即便上溯十代以上,我們也不在一條血脈上。他之所以對我好,理由很簡單,他喜歡小時候的父親,然后順理成章又開始喜歡小時候的我。所以在我心里,他比四爺要親近得多。但我從沒給他拜過年。
另有兩戶人家,與我家既非同宗,也非親戚,但我逢年必去。他們是父親最好的朋友,從兒時到古稀,是真正經受了歲月考驗的關系。但當我走進他們家時,如果恰好有人看到,會用疑惑的目光看著我。由此,我更感到這份友情的珍貴,父親與他們既不是酒肉朋友,也不存在利益交換關系,好了一輩子,卻從不張揚,所以多數人并不知道,難怪他們會以為我走錯了門呢。
俗話說,遠親不如近鄰。一年來,絕大多數時間是與鄰居相處的,倒會生出一家人的感覺。而真正應該親近的人,比如我那位四爺,卻只在春節(jié)當天像一家人。記得每次給他拜年,我們會說很多話,從共同的祖先,說到家族的墳地、丟失的家譜,甚至他還告訴我許多父親小時候的事,令人動容。因此,從四爺家拜年回來,我竟有一種怪異的感覺──路過左鄰右舍時,會對他們產生一種莫名其妙的生疏感;但同時,也會對那些來左鄰右舍家拜年的人生出一股醋意,好像屬于我的東西被他們拿走了。不過,這種怪異的感覺總是稍縱即逝。
由此我得出一個結論:平時的鄉(xiāng)村關系,親的不一定近,疏的不一定遠,就仿佛底片上的隱形影像,模糊不清,而春節(jié),則是一劑顯影劑,通過它的作用,顯現出真實的親疏關系。